AI時代已經開啟,有關AI技術與文學的話題正在成為評論界討論的熱點。AI是人類寫作的新方式,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出現的新背景。但AI寫作的背后是人類的創(chuàng)作,是對人類既有寫作成果的集成或集優(yōu)。優(yōu)秀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人類別具獨創(chuàng)性的精神活動,是對前人創(chuàng)造的突破和超越。因此,如果說AI會替代那些復制性的寫作,是對這一類寫作者的一種挑戰(zhàn),那么,它對于那些致力于獨創(chuàng)性寫作的作家而言,則可能是一種新的激勵、新的機遇。
聽心得異趣,向新開生面。AI時代的文學,應該是一種更具新可能、新創(chuàng)意、新品質的“新”文學。
報告文學是基于現代新聞而生成的新興文體。新時期的報告文學因其對現實的深刻關懷和文體形態(tài)的創(chuàng)造,生成了重要的文學史和文體史的意義。新時代的報告文學實錄新時代的重大主題生活,反映現實生活的豐富存在,生成了重要的時代價值和歷史意義。但不可否認的是,創(chuàng)作中存在著雖活躍但同質化傾向明顯、堆砌事料而主體性缺失等不足。這些問題一方面制約著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的高質量發(fā)展,另一方面也影響到這一文體讀者的期待值。有鑒于此,有抱負、有作為的報告文學作家,應當更加自覺地觀AI時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大勢,謀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優(yōu)化、深化之道。從“心”出發(fā),向“新”而為。這“新”與“心”,成為我閱讀評說2024年報告文學的關鍵詞和基本標尺。
一
文學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事業(yè)。
不同的文學類型,達成創(chuàng)造性價值各有其相宜的路徑。報告文學非虛構的文體規(guī)定性,決定了它不可能像小說那樣可以通過創(chuàng)造性的想象、虛構,生成新的文學形象,它的創(chuàng)意、創(chuàng)新和創(chuàng)造更多地體現為對獨具價值的題材材料的發(fā)現,對作品敘事內容中所蘊含思想的開掘,以及與題材內容、主題表達、作者擅長等相適配的新敘事調性的建構。由此可見,新題材寫作是報告文學向新提質的重要前提。但恰好在這里,有不少作者片面地、窄化地、功利主義地理解主題寫作,路徑依賴,跟風寫作,導致題材框架和文本面目大同小異,嚴重損害了讀者的閱讀興趣。
新聞性(報告性)是報告文學價值生成的重要基礎,為讀者提供他們感興趣、有價值且具有一定容量的新信息,是寫作者考慮的“優(yōu)先事項”。因此,有經驗的報告文學作家往往注重新題材的“初次寫作”。注重新題材寫作,不是為了簡單地見新喜新,而是需要從時代現實和過往歷史的總體性中發(fā)現并選擇新而有意義的書寫對象。2024年,《巴黎有片榕樹林——海外溫州人的家國情懷》是一部值得關注的作品,作者是獲得過魯迅文學獎報告文學獎的朱曉軍。作品所寫不僅此前未有,而且將題材置于百年歷史,特別是中國改革開放發(fā)展史的背景中,通過人物家國情懷故事的敘述,凸顯跌宕起伏的歷史風云、傳奇式的個人命運史和雜糅的人性意味。2024年適逢中國和法國建交60周年,這部作品正好還表達了“國之交在于民相親,民相親在于心相通”的題意,因此它還具有重要的國際意義。
今天,我們走在現代化建設的新征程上,F代化建設是一個具有寬廣延長線的重大寫作主題,圍繞這一主題的文學書寫已有許多可觀之作,因此關于現代化的新書寫尤其要注意把握時代主題的要義,打開新的觀照視野,尋找具有寫作新價值的新題材。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提出要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在此時代語境中,丁曉平的《大國轉折:中國是這樣走向開放的》就具有了新的價值。“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是劃時代的,開啟了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新時期。”這部作品以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作為中國改革開放歷史的原點,以“長鏡頭”敘事的方式,真切地還原了改革開放新時期“元年”紛繁復雜的歷史現場,并且在主題設置方面與新時代的中國式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建設相貫通。與現代化建設密切關聯的是要大力發(fā)展新質生產力,要促進東西部地區(qū)的協調發(fā)展,暢通國內國際雙循環(huán)。楊自強的《淬煉:中國稀土科學家創(chuàng)新報國紀實》,敘寫百年稀土歷史和稀土科學家精神。稀土直接關聯著新質生產力的發(fā)展。高新材料、高新制造、高新科技等,都離不開稀土科技的有機接入。這是一部稀見題材的全新創(chuàng)作。西部陸海新通道建設是新時代重大的國家戰(zhàn)略,李玉梅的《大道》是關于這一題材的首部長篇報告文學。作品從重慶、廣西等重要節(jié)點地區(qū)進入敘事,展示出這一新國脈建設的生動景象和建設者的精神風采。
讀者意識是報告文學向新發(fā)展的重要推力。李燕燕的創(chuàng)作具有題材辨識度,她的《師范生(二)》,不僅第一次將“中師生”的故事推至讀者面前,更將一段正在行遠的歷史作了復現。《校園之殤》是“關于‘校園霸凌’的社會觀察”。作者從年初一起重大“校園霸凌”案件切入,展開多個相關案例的敘述。作品不僅給出“校園霸凌”的現象,更對現象背后的原因進行了分析,受到讀者的關注。
此外,報告文學的新寫作特別需要有青年作家的參與。“90后”傅煒如發(fā)表在《人民文學》的《稻香》,是一篇年輕人寫鄉(xiāng)村振興中“有夢想的年輕人”的作品。年輕的心相通。這篇報告文學的視點是新的,話語是新的,讀來讓人感到別開生面,耳目一新。
二
從根本上說,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的“新”關聯著作者的“心”。
此“心”是報告文學寫作的本心初衷,也是生成文學品質的“文心”所系。報告文學文體的“大者”,是以非虛構文學的方式報告時代、實錄歷史,為民族書寫新“史記”,為人民創(chuàng)作精神志。初心丟失,總是盤算著名和利,奔獎而寫,這樣的作品自然無法真正地開新致遠。
“文心”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礎石。“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這是劉勰《文心雕龍》對“文心”的釋義。而“用心”在報告文學寫作中首先體現為“用力”。因為,報告文學不是書齋里的文字,而是一種需要行動的文學,需要作者更多地投入,舍得下力氣、花功夫。勞罕、邢宇皓、王斯敏、盧澤華合著的《神山星火》,是一種獨特的紅色敘事。作品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文學書寫,其中也包含著作者為紅軍烈士尋親、介入神山村發(fā)展的“直接參與式”的切實工作。勞罕、邢宇皓、盧澤華、常河合著的《山這邊,山那邊》,以持續(xù)近30年的跟蹤采訪調研,聚焦蘇皖交界處的新山村巨變。這樣的寫作,自然多了新的發(fā)現感悟,新的氣息質地。高洪雷致力于“一帶一路”題材的寫作,新作長篇《海上絲路:從青島到紅!坊跉v史、想象歷史、思考歷史、激活歷史,具有歷史的縱深,也有強烈的當代意識。作品涉及節(jié)點城市和區(qū)域15個,作者盡可能多地作實地尋訪,尤其可貴的是廣泛閱讀相關的史籍和研究著作,作品的腳注就有近300條,體現出作者對歷史非虛構寫作倫理的尊重。
報告文學的寫作自然需要遵循它的非虛構性倫理,但這并不表示它是排斥主體的“客觀主義”的機械復制。文學應當是客體與主體有機化合的新創(chuàng)之物。正如川口浩所說:“報告文學的最大力點,是在事實的報告。但是,這絕不是和照相機攝取物象一樣地,機械地將現實用文字來表現。這,必然地具有一定的目的和一定的傾向。”這里的“目的”和“傾向”意指的就是作者主體的價值取向。在主題寫作、邀約寫作流行的背景中,一些寫作者的主體性缺失或淡化,正在削弱報告文學的新意深度,遠離了思想精深、藝術精湛的理想目標。而優(yōu)化報告文學的創(chuàng)作,需要從“心”出發(fā),此“心”在這里是主體性的另一種表述,也是對“文心”更為重要的意義——文學審美生成機理和規(guī)律的探尋和把握。要正確地理解主題創(chuàng)作,以文學的方式,用富有特色特質的具體材料內容呈現主題,不可人云亦云推送“宣傳品”。面對邀約寫作,不能成為失去作者主體立場的“定制寫作”,使作品淪為“廣告”。
強化報告文學寫作的主體性,需要寫作者用心深思,不斷突破常態(tài)思維,以新思維生成新視野,從新視點中發(fā)現新風景,開掘新意蘊。何建明的《昆山景象》不同于此前楊守松的《昆山之路》,作品選取的是昆山現代化建設新征程上的新“景象”,具體形象地解讀了為什么“昆山這邊風景獨好”的密碼和經驗。昆山典型的新敘事深契新時代宏大的新主題。紀紅建的《大興安嶺深處》,敘寫的是一個消防中隊里年輕人的故事。作品的新意在于,沒有過多地表現消防隊員英勇救火搶險的場景,而是重點記寫不同背景的人物奔赴林海腹地、極寒線上的行路和心路,由此展示新時代新青年不愿“躺平”甘于奉獻的精神風采。敘事藝術的考究對于報告文學審美品格的獲得特別重要,而敘事藝術的核心是結構。徐劍是一位具有結構自覺的作家,他和李玉梅合作的《強國記》,以8個中國科技發(fā)明金獎成果的研發(fā)為題材,建構物器書寫和人物敘事相融合的敘事文本。這部作品是關于這一題材的首次書寫。作者對作品的結構特別精心,在金獎科技敘事中有機嵌入以散文的方式對于區(qū)域文化的闡釋,試圖解讀中國江河文明與當代高新科技創(chuàng)造之間的邏輯關聯。新題材、新結構,給讀者以新信息、新想象。
作為敘事性非虛構文學,報告文學不同于小說,它是一種有“我”的寫作方式。這樣的有“我”正是主體性外溢的體現,成為作品獨特性和個人風格建構的要素。任林舉以詩歌、散文創(chuàng)作進入文壇,他的報告文學《江如練》具有明顯的詩意和散文的調性。而這種詩意和散文調性與作品桂林漓江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敘事內容很適配。李青松的名字帶有生態(tài)氣息,他的工作單位國家林草局與自然生態(tài)建設密切相關。作為生態(tài)文學寫作者,李青松深挖這口不竭的井,形成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風格。其新作《在車八嶺森林里》在場感強,寫人狀物敘事真切自然,生趣生動,別有一種“生態(tài)風”。徐向林由此前《東方濕地》的宏大,收回到《潮間帶九章》的小微,在特置的空間中呈現生態(tài)世界的生機與美妙。劉大先的《去北川》是本年度一部關注度較高的作品。這部作品既是作者掛職生活的備忘錄,也是曾經遭受地震重創(chuàng)的北川重生的新篇章,還是作者對羌文化所作全息而有深度的考察筆記。作者以田野調查者的專業(yè)身份進入寫作,使得《去北川》成為一個他人無法復制的文本。
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過,“太陽每天都是新的”“一切皆流,無物常住”。時代前行,物景常新。在與AI寫作的“對局”中,我們的報告文學作家唯有用心取新,創(chuàng)作出更真實、更精深、更精湛的作品,才會自證你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才會贏得AI的“致敬”。
(作者丁曉原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