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留學生近年呈現(xiàn)出低齡化趨勢。圖為2017年10月21日,北京中國國際教育展上,中國家長在咨詢英國中學留學服務。 (視覺中國/圖)
(本文首發(fā)于2020年3月26日《南方周末》抗擊新冠肺炎疫情特刊“疫線報道”)
直到3月13日這天,回中國的機票突然“一票難求”。原本定好復活節(jié)航班的家長,不斷收到航班取消通知。
一位中國同學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哭,自己還和他擠在一張床上,安慰他。晨晨了解疫情的渠道,是微信推送的新聞,或是打游戲時彈窗的新聞。
“在大的公共危機面前,監(jiān)護人也好,寄宿家庭也好,都覺得自身難保,怎么有精力去管理一個異國他鄉(xiāng)的孩子呢?”
一群十多歲的中國孩子,發(fā)現(xiàn)他們回不了家了。
上一次大批年少的中國留學生面臨危難卻回不了家,還遠在1941年。當時德國進攻蘇聯(lián),共產(chǎn)國際學校里的兒童不得不離開莫斯科,前往蘇聯(lián)腹地避難。
與前輩們相比,新時代的孩子們倒不必步行或者乘坐馬車。
新冠疫情的暴發(fā),讓大批航空公司停止了兩國間的航班服務。在英留學生回家的路越來越難,這當中,中國駐英大使劉曉明口中1.5萬名低齡小留學生處境特殊——他們難以獨立生活,還需要監(jiān)護,甚至被拒絕單獨乘機。
他們遇上了復活節(jié)假期。
今年的復活節(jié)在4月12日。這是個基督教傳統(tǒng)節(jié)日,學生一般擁有2-3周的假期。按原計劃,不少英國學校將在3月27日開始放假。
中國小留學生往往提前半年就買好回國機票,而留下的學生或是住進寄宿家庭,或是參與“夏令營”式的假期研學活動。
新冠疫情席卷全球,截至當?shù)貢r間3月25日,英國確診人數(shù)為8077例,共造成422人死亡。英國已于3月20日起關閉所有中小學校,小留學生去留兩難。
3月16日,166名英國小留學生家長聯(lián)名向中國外交部、駐英大使館遞交了一份《關于對滯留在英國的未成年中國小學生開展領事保護的申請》。
劉曉明在3月18日晚接受央視采訪時回應,英國是中國小留學生最多的國家。大使館已收到求助信,正積極跟國內(nèi)的主管部門協(xié)商,爭取增加臨時性的商業(yè)班機或是包機。
3月13日開始“一票難求”
2020年3月24日,幾經(jīng)周折,11歲的深圳孩子晨晨終于在復活節(jié)前回了國。在南方周末接觸到的在英中國小留學生里,他是年齡最小的一個。
英國首例本土感染病例是在當?shù)貢r間1月28日確診的。當時,母親何敏和許多家長一樣,并不急于接兒子回國,晨晨開學之初,何敏就為他訂好了3月27日的回家機票。
“歐洲出現(xiàn)第1例病例時,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病毒的傳播速度我們是見過的。”何敏說。
2月上旬,國內(nèi)疫情形勢不斷嚴峻,何敏身邊陸續(xù)有家長把機票退了,希望孩子能留在相對安全的英國。何敏沒退票,而是持續(xù)關注英國疫情的發(fā)展。
晨晨在英國西南部一所私立寄宿制學校讀小學六年級。學校里,老師提醒同學們多做手部消毒。何敏寄去了12個口罩,但兒子沒用上。晨晨接受南方周末采訪時說,在學校里,戴口罩就表示自己生病了,就不能去上學了。
孩子們開始感受到不一樣的對待。
“有同學跟我說,你從中國來的,我就不跟你玩了。”晨晨提到,一位中國同學十分焦慮,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哭,自己還和他擠在一張床上,安慰他。晨晨了解疫情的渠道,是微信推送的新聞,或是打游戲時彈窗的新聞。
大概半個月前,這位同學回了國。這也是在英留學生們陸續(xù)啟程回國的時間。
在英國格洛斯特郡讀高中的黃樺回憶,3月初,身邊不少同學在討論,英國情況也會越來越嚴重。來自中國、俄羅斯的留學生開始三三兩兩離開。
直到3月13日這天,回中國的機票突然“一票難求”。
3月12日,英國新增新冠肺炎感染者134人,累計590例。3月13日,英國“群體免疫”防疫方式被廣泛報道。
資料顯示,3月17日起,各購票平臺幾乎無法購買到倫敦直飛中國的航班機票,只能經(jīng)由第三國轉(zhuǎn)機,耗時長達25-40小時。
英國陽光教育機構(gòu)負責人提供的數(shù)據(jù)里,3月12日之前,“打算回國的和打算留下的大概一半一半”,但12日之后,中國家長的焦慮度快速上升。
英國普德精英教育的吳宇輝每天也需要花2-3個小時回復家長的回國咨詢,他索性建了個家長互助微信群。吳宇輝所在機構(gòu)主要協(xié)助低齡留學生規(guī)劃申請英國學校,并提供監(jiān)護人服務。
小學生們更小心了。雖然還是不戴口罩,但說完話就會拿洗手液洗手,也不再擊掌了,只是伸出胳膊碰一下。
一邊是焦慮的家長,另一邊是驟減的航班。在英留學生并未蜂擁回國,而是細水長流,主要原因就在于機票。
無人陪伴登機服務被取消
原本定好復活節(jié)航班的家長們,陸續(xù)收到航班取消通知。
劉曉明接受央視專訪時表示,正常時期中英之間每周有168個航班,由于疫情原因,減至每周23個航班。
直飛機票售罄,中轉(zhuǎn)機票余量也不多,且價格飆升近十倍。
何敏也遇到了麻煩。
她為晨晨預訂的3月27日的航班沒有取消,但國航發(fā)出通知,自3月13日起暫停無人陪伴兒童服務——11歲的晨晨不能獨自乘機回國了。何敏委托提供監(jiān)護服務的公司尋找同航班的成年旅客陪同登機,然而在特殊時期,無人敢接下這一責任。
為14歲女兒搶到回國機票的北京家長顧長欣,并沒有感到輕松。顧長欣早前就買好了3月27日的機票,不放心,又搶了一張22日的機票。其間,顧長欣收到過一次航班取消信息,后又被通知恢復。她感到“特別恐懼”,在手機上下載了十幾個票務App,隨時看看航班有沒有被取消。
相比之下,中轉(zhuǎn)第三國的機票較為充裕,然而隨著全球疫情蔓延,多國(地區(qū))采取了臨時入境管制措施,為回國旅程帶來更多不確定性。
17歲的黃樺在3月17日抵達香港,再從香港回深圳。他花兩萬元人民幣搶到了倫敦直飛香港的機票——原本,往返機票價格是七千元左右。黃樺的機票不算最貴,南方周末接觸到的小留學生家長中,有人為孩子一張機票花了七萬塊錢。
黃樺的這條回家路線,廣東地區(qū)的留學生常用,但如今行不通了。3月19日零時起,所有由外國入境香港的人士必須接受14日強制檢疫或醫(yī)學監(jiān)察;到了25日,這項政策再次升級,所有非香港居民乘飛機抵港不準入境,機場停止所有轉(zhuǎn)機服務。
何敏并未考慮第三國中轉(zhuǎn)方式。她覺得,長時間讓孩子在密閉機艙中與人群相處,感染風險也很大。3月13日上海市衛(wèi)健委通報的4例境外輸入病例,均為第三國轉(zhuǎn)機后入境。
很多留學生也在社交網(wǎng)絡上展現(xiàn)自己的“硬核回國方式”:三十多個小時全副武裝,不吃不喝、不上廁所。
但晨晨只有11歲,何敏難以想象,讓兒子穿著不透氣的防護服,戴著口罩、護目鏡、手套,輾轉(zhuǎn)30小時回國,中途還要在第三國的機場長時間獨自等待,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1.5萬名小留學生
此次疫情之前,留學行業(yè)之外少有人關注到,中國在英低齡留學生這一群體。
劉曉明在前述央視專訪中稱,中國在英留學生有22萬,數(shù)量在全世界排名第二。其中小留學生約1.5萬名,英國是擁有最多中國小留學生的國家。英國私立學校委員會(IndependentSchoolsCouncil)2019年發(fā)布的報告則顯示,英國私立學校留學生群體中,來自中國大陸的低齡留學生9585人,其中7708人的家長居住在英國境外。
這一現(xiàn)象有其獨特背景。
“在英國留學行業(yè)內(nèi),我們所說的‘低齡’留學生指的是大學之前。因為英國的私立教育體系合起來一般是在4至18歲年齡段內(nèi)。”吳宇輝說。
發(fā)達的私立教育是吸引小留學生家長的重要原因。
在英國,教育體系總體分為義務教育、延續(xù)教育和高等教育階段,學生一般在18歲之前完成義務教育和延續(xù)教育。中國駐英國使館教育處發(fā)布的信息稱,英國在非高等教育領域存在一定數(shù)量的私立教育機構(gòu),大多數(shù)聲名卓著的學校都是私立學校,以精英教育著稱。私立學校辦校自由,班級人數(shù)總是比公立學校少。
未滿18周歲的留學生都需要有一名監(jiān)護人。英國法律規(guī)定,監(jiān)護人需要滿足年齡25周歲以上,在英國居住并方便往返所監(jiān)護學生就讀學校,本人不是全日制學生,且有適當居住條件等。
監(jiān)護人需要照顧孩子的生活起居、安排學生假期、代理父母在緊急情況下處理事務等。家長可以選擇在英國的親朋,或是委托專業(yè)監(jiān)護機構(gòu)。學校通常也會推薦持有AEGIS(英國國際學生教育監(jiān)護聯(lián)盟)認證的監(jiān)護機構(gòu)給家長們選擇。何敏為晨晨找的監(jiān)護機構(gòu),就是前述陽光教育。
監(jiān)護人還會幫助小留學生們聯(lián)系寄宿家庭。在英國法定假期,寄宿學校一般關閉,沒回國的留學生需要住進寄宿家庭。寄宿家庭一般只提供食宿,并沒有義務管理其他事情。
從業(yè)近七年,從家長咨詢量和業(yè)務量中,吳宇輝感覺到了英國留學低齡化趨勢的日趨明顯。“每年大概有20%-30%的增長。”
2014年開始,增長更顯著,吳宇輝的客戶里,中產(chǎn)階層家庭也越來越多。
全寄宿學校開支不菲。資料顯示,12年級(即小學到高中)全寄宿平均學費為每學期11565英鎊(約9.7萬元人民幣),英國每年有3個學期,即36717英鎊(約29.3萬元人民幣)。34%的學生享受不同程度的學費減免或資助。
在何敏看來,英國擁有全世界最先進的私立教育體系,自己正是沖著優(yōu)質(zhì)教育資源去的。晨晨的學校有約三百名學生,其中留學生二十多名。何敏特意選擇了留學生比例較低的學校,希望晨晨能更好接觸當?shù)匚幕?/p>
按照原本的計劃,晨晨會在國內(nèi)完成初中學業(yè)后,再到英國學習。但咨詢過后,何敏得知,英國的教育體系與國內(nèi)差距較大。為了讓兒子盡早融入,多番綜合考慮后,她將留學時間提前到了小學六年級。
“相比美國,英國有大量的寄宿學校,而且管理已經(jīng)很完善,對心智尚未成熟的低齡學生或許是個更好的選擇。”吳宇輝提到,中國家長們通常會擔憂美國槍支、毒品問題,英國則相對保守,“所以選英國留學的女生比例會比其他國家更高。”
想留下,卻被寄宿家庭拒絕
回不了國的小留學生,住進寄宿家庭幾乎是唯一選擇。
寄宿家庭往往不止接收一個留學生,顧長欣的女兒所在的寄宿家庭共接收了5名留學生,同住、同桌用餐、共用衛(wèi)生間,家長們擔心潛在的交叉感染風險。
即使是寄宿家庭,如今也不好找了,它們多為退休人士經(jīng)營——這正是新冠肺炎的易感人群,有人甚至直接拒絕來自中國學生的預訂。
江蘇家長劉艦雋的兒子就被拒絕了,當?shù)乇O(jiān)護人和寄宿家庭給出的理由均為“疫情期間不方便”。
劉艦雋的兒子在薩福克郡一所高中就讀,學校為留學生提供住宿至3月27日。焦慮之下,他多次撥打中國駐英大使館電話、發(fā)送郵件,尚未得到回復。
監(jiān)護人向劉艦雋推薦了監(jiān)護公司組織的留學生營地活動,能提供3月28日至4月19日的住宿。但這位父親擔心,此時參與營地活動、多人聚集在同一住處,有感染風險。
“在大的公共危機面前,監(jiān)護人也好,寄宿家庭也好,都覺得自身難保,怎么有精力去管理一個異國他鄉(xiāng)的孩子呢?”何敏說。
學校關閉的3月20日,晨晨收拾好行李,住進了寄宿家庭,等待遠在深圳的母親繼續(xù)想方設法接他回國。
最終,何敏通過各種關系,總算以原價買到兩張倫敦直飛廣州的機票,每張票價1.7萬元人民幣——她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一位同在英國的成年留學生,為其提供回國機票,條件是,要帶著晨晨一起登機。
也有人選擇留下。
深圳家長傅明15歲的女兒,決定在蘇格蘭的寄宿家庭度過這個或許漫長的假期。今年1月,傅明為女兒定好了英國航空公司3月20日直飛香港的機票。疫情在武漢暴發(fā)后,航班逐漸減少,直至2月初,英航完全停飛。傅明女兒的航班也被取消。
傅明重新預定了荷蘭航空的航班,由倫敦飛阿姆斯特丹再飛往北京。為了這趟艱難的旅程,他分別研究過從愛丁堡起飛、從倫敦起飛、在第三國甚至第四國中轉(zhuǎn)的路線,又在網(wǎng)上看到有兩名小留學生中轉(zhuǎn)時滯留埃塞俄比亞的新聞,最終還是覺得“太折騰了”。
女兒的學校在蘇格蘭,傅明了解到,學校附近的超市里,洗手液、消毒液、口罩限購,食品暫時未出現(xiàn)任何短缺。權(quán)衡再三,傅明決定讓女兒留下。
他退掉了自己搶到的所有機票。
北京時間3月24日傍晚,經(jīng)過11小時的飛行,晨晨乘坐的飛機降落在廣州白云機場。排隊、檢測、填表,在機場等待了近16小時后,一夜未眠的晨晨坐上了深圳有關部門安排的大巴,返回深圳進行隔離。
然而,家長的不安并未隨孩子落地完全緩解。“現(xiàn)在國內(nèi)的輿論環(huán)境對留學生很不友好,‘千里投毒’這樣的說法,讓我很擔心女兒回國后會不會受到指責。”顧長欣說。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何敏、晨晨、顧長欣、傅明、劉艦雋為化名。張子宇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