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縫合一個“身首離斷”的人

2025-12-27 08:40:55 來源:騰訊 作者:涂雨清 點擊圖片瀏覽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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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醫(yī)學常識里,頸椎被完全砸斷,有極大的概率當場斃命。

      2025年5月31日,在江蘇常熟一家化纖工廠,機械臂墜落,將倉庫管理員李順的頸椎砸成兩段——頭與身體失去穩(wěn)定連接。他被送進醫(yī)院時,沒有完整影像,沒有可參照的病例,醫(yī)生們在第一時間達成的共識是:救回來的可能性極低。

     但最終,他們還是決定嘗試一臺此前從未有人完成過的手術。對醫(yī)生、家屬,以及病人本人而言,這是一次幾乎沒有勝算的醫(yī)學實踐,也是一個具體生命被托住的過程。

 

                                 沒有人見過這樣的病人

    海軍軍醫(yī)大學第二附屬醫(yī)院(上海長征醫(yī)院)骨科樓六樓的會議室里,脊柱外科的所有專家?guī)缀醵紒砹。大家凝視著那張黑白的CT片子,患者李順看起來就像一個被砍頭的人。頭在一側,身體在另一側,中間不連著。這是2025年的6月3日,距離李順被砸,剛剛過去3天。

   從醫(yī)學常識上來說,一個人被砸成這樣,還能活著到醫(yī)院的概率極低。

   頸部是人體最關鍵的通道,分布著供應大腦的全部血管和支配全身神經(jīng)功能的脊髓。脊髓斷了,人就癱了。動脈破裂,大腦隨時可能失去供血。脊髓水腫如果持續(xù)向上蔓延,壓迫到控制血壓與呼吸的腦干,隨時都會缺氧窒息。

   磁共振影像揭示了李順頸部內部的災難:連接大腦與身體的頸椎徹底分離,包裹其中的脊髓(那束指揮全身的「電纜」)被完全扯斷。為大腦供血的兩條椎動脈,一側已經(jīng)被拉斷,另一側被牽扯得極細,幾乎處在斷裂的邊緣。頸部血管也被嚴重牽拉,任何輕微觸碰都可能觸發(fā)劇烈的血壓波動。

   唯一稱得上幸運的是,李順斷裂的位置在第6節(jié)和第7節(jié)頸椎之間。再往上一點,頸3到頸5位置,連接著控制呼吸的膈神經(jīng),砸到這里,可能人在被砸的幾分鐘內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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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順頸部的影像檢查。受訪者供圖

    頸椎斷了,分離這么遠,還能活著的病人,沒有人見過。即使在上海長征醫(yī)院脊柱外科工作了30年,已經(jīng)成為頸椎外科病區(qū)主任的陳華江也一樣。

    在這個國內唯一的頸椎外科命名的病區(qū),陳華江能見到各種各樣的頸椎損傷。最常見的是各種各樣的頸椎病引起的對頸部脊髓的壓迫,這種壓迫會帶來四肢的酸麻、疼痛,甚至難以行走;其次是車禍,劇烈的撞擊很容易導致頸椎錯位;每到楊梅季節(jié),采摘楊梅從高處跌落的人就會變多;騎電動車的人不慎臉朝下摔了下去,也會摔傷脖子;送孩子來上海上大學的老人,在火車站摔了一跤,傷到頸椎后再也沒能站起來……

    陳華江54歲,圓臉,笑起來讓人覺得親切。除了外科醫(yī)生的工作,陳華江也和他的團隊做一些科普,在骨科六樓的頸椎外科病區(qū),顯示器里循環(huán)播放著他錄制的科普視頻。他的公眾號上,最受歡迎的一篇文章是《包教包會!基于吃鴨脖的脊柱局部解剖學教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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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華江為患者看診。受訪者供圖

  他的辦公室里,高高地掛著一幅脊椎橫切面的繪畫。在上海長征醫(yī)院,他從一名學生,成長為住院醫(yī)生,又成為脊柱外科的主任醫(yī)師。手術臺上,他已經(jīng)和人體脊柱的各種病變交手了半輩子。

  接下這樣一個命懸一線的病人,陳華江有過猶豫。上海長征醫(yī)院骨科主任、頸椎外科病區(qū)的開創(chuàng)者袁文記得,從上世紀70年代第一臺頸椎手術至今,也見過斷得這么開的,但可惜都沒有活下來。

   陳華江也翻遍了國內外的文獻,沒有一例是像李順這樣大跨度的頸椎完全性脫位。別說救回來,撐到手術臺的案例都找不到。面對這樣一場沒有絕對把握的手術,「除了疾病,醫(yī)生還要面對人心!

   在重癥監(jiān)護室,陳華江第一次看到了仍在病危的李順。醫(yī)生們圍在病床前,大聲喊他的名字,李順在努力給出反應,身體不能動,他就眨眼,手也在小幅度地抖動。雖然經(jīng)歷了巨大的損傷,但他看到患者的狀態(tài),「手能動,腦子清楚,就說這個人是給你一個救的機會!

   這幾乎是醫(yī)生的本能——眼前是一個還活著的人!改菚r候就決定肯定要做,因為他們也是最后一站了,家屬也說離開我們,他們也沒地方去了……后面的猶豫就在于什么時候做,從哪個角度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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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長征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病房門外。涂雨清 攝

             突然降臨的意外

    5月31日是端午節(jié),下午1點多,江蘇常熟的一家化纖工廠里,倉庫管理員李順干完最后一點活兒,就該下班回家了。在上海工作的兒子,過節(jié)帶了女朋友回家,女兒也回來了。

    梅雨季就要到來,天氣陰陰的,雨還沒下。56歲的李順走進了庫房,搬運貨物的機械臂毫無征兆地下墜,砸中了他。李順面部朝下,倒在地上。頸椎當場被砸斷,他瞬間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巨大的機械臂隨后將他夾住,當成貨物丟到了另一側的傳送帶上。

   廠里的同事立即把他送往當?shù)蒯t(yī)院。就在拍攝CT的時候,李順突發(fā)心臟驟停。

   之后他被救了回來,但那張CT片子再次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那是一個無需過多解釋的畫面——那節(jié)斷掉的頸椎把妻子陳英嚇得腿軟,醫(yī)生初步判斷,「基本上救不活了!

   20多年前,李順和妻子陳英跟著同村的人一起,從安徽滁州來到江蘇常熟打工。在這個被稱作中國的紡織工業(yè)基地的城市,李順很快就找到了工作,他干過鑄造、電鍍,還學會了操作大型器械。憑借自己的雙手,李順努力掙錢,養(yǎng)大了兒女,在離長江不遠的地方,他們有了自己的房子。

   李順是個柔軟的丈夫和父親。和妻子拌嘴,總是李順先敗下陣來。陳英說,「我老公很讓我的,真的啥事他都幫我想到!垢畠撼臣芗绷,李順不會發(fā)脾氣,就自己掉幾滴眼淚。

    因為經(jīng)驗豐富,操作器械的工人又很稀缺,他很少放假。做倉庫管理員,李順要理貨,搬運,拉車。一人高的推車,裝滿 800多斤的絲線,他一天就要推200多車。陳英上他廠里,看別人都一個車一個車地推,只有李順,雖然個子不高,還要一次拉兩個車,「他一點不惜力,都拼死干!

   而現(xiàn)在,這個勤懇溫和的工人,生死就在一線之間。常熟當?shù)氐尼t(yī)院缺乏手術條件。女兒李欣悅聯(lián)系了多家醫(yī)院,沒有一家敢收。這樣的劇烈外傷,傷者到底能支撐多久都不知道,在轉運的路上,在手術臺上,死亡都可能隨時發(fā)生。長征醫(yī)院是中國脊柱外科的重要中心,也是當時李順一家人最后的希望。

    轉院的那天,下了一個假期的雨停了。從常熟到上海的高速路上,救護車開得很慢,有時時速僅僅是30km 。李順的住院醫(yī)生孫斌告訴《人物》,「哪怕一個急剎車,可能對他的損傷都非常嚴重」。

    沒有骨頭和韌帶連接的大腦和身體,缺少堅硬的支撐結構。頸部的神經(jīng)、血管、肌肉、軟組織的張力很大。輕輕一晃動,李順的血壓和呼吸都會迅速下降。對李順來說,微小的晃動也可能是致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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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T三維重建提示頸椎離斷部位情況嚴重復雜。受訪者供圖

        消失的地圖

   6月18日下午2點40分,距離事故發(fā)生過去了18天,手術開始了。

   李順的血管狀態(tài)非常脆弱,造影劑的輕微壓力,都可能造成動脈斷端的血凝塊脫落,引起死亡,因此無法在術前做血管造影的影像檢查。這就意味著醫(yī)生在手術前無法看清血管的走向和破損情況,許多風險,只能在打開之后才會暴露出來。

   擔任手術第一助理的脊柱外科主任醫(yī)師曹鵬負責最初的暴露,人體頸椎毗鄰重要的結構,這里有氣管和食道,還有頸動脈和大量的血管叢。從前方進入,找到李順那根斷掉的頸椎,必須得小心翼翼地下刀。

   切開李順頸部的皮膚,傷口腫脹形成的張力讓肌肉繃得很緊。解剖結構是外科醫(yī)生的地圖,在肌肉與肌肉之間存在天然的間隙,手術中,熟練的外科醫(yī)生會利用器械在間隙中游走,直達患處,能減少對重要血管和神經(jīng)的損傷。而李順頸部肌肉的腫脹,卻使本來應該出現(xiàn)的間隙消失了。

 「看不清楚」,曹鵬說,從切開皮膚的那一刻起,解剖結構就被劇烈外傷后的血腫打亂了。

   此時距離手術開始已經(jīng)20多分鐘,暴露并不順利。陳華江趕到了。他剛剛結束一臺外地的手術,立刻趕回了上海。手術室里,他再次抬頭看了看墻上觀片燈照亮的那節(jié)斷掉的頸椎,然后走上手術臺,接過主刀的位置。

  受過傷的頸部肌肉和組織是深紅色的,接近于黑。不像正常的肌肉,切下去是粉色和白色,「就像到一個要倒塌的樓里拿東西。這個樓你用透視機照得很清楚,告訴你這個樓快倒了,但是對你來說,你進去的過程中要拿某個東西、要避開什么東西,還是充滿了風險。」

  分離的過程變得緩慢了很多。電刀一層一層地剝離,發(fā)出「滋滋」的聲音,散發(fā)著焦味。

   組織層次模糊難辨時,陳華江會運用一種近乎藝術的手法——那是導師賈連順教給他的絕招,現(xiàn)在,他也常常講給年輕的醫(yī)生聽:「(將組織分離到)非常薄,薄到透明,每一層進去,我就能確切知道是什么結構。非常耐心地、一層層往里進!

   陳華江手里那把蚊式鉗,一毫米、一毫米前進。直到找到那個消失的間隙。只剩下最后一層椎前筋膜了,還是很腫。

   繃得很緊的肌肉像一顆圓滾滾的炸彈。陳華江最怕下一秒,血就濺上來,「靜脈還好,靜脈出得慢,就像湖面慢慢過來,椎動脈出血就像水槍飆過來的,一旦出血, 全身1/3的血會在瞬間沒有,輸血都來不及!谷绻沁@樣,手術就有可能中止,變成急救。

   不安壓在陳華江的心底。主刀醫(yī)生就像手術室里的指揮家,要穩(wěn)定整臺手術的情緒。在曹鵬看來,陳華江的臉上始終很平靜,手上的動作沒有一點遲疑。

    陳華江突然想到,先用一根細針進行穿刺,小心用針筒抽吸,萬幸的是,針管里沒有鮮紅色的動脈血,從針筒傳回來的壓力也不高,他松了一口氣,下方至少沒有最擔心的動脈活動出血,可以一刀下去進一步切開。

   傷口顯露了。無影燈下,陳華江透過慣用的那副放大2.5倍的特制眼鏡看到了那個不可思議的傷口。連接頭和身體的頸椎已經(jīng)徹底斷開,分開約兩節(jié)半椎體的距離,斷開處是一個深深的洞——那里有李順被拉斷的脊髓。原本被其包裹著的腦脊液混合著血液呈現(xiàn)深紅色,流淌著。在放大鏡下,就像一條湍急的河流。

   參與手術的醫(yī)生孫斌看到,有那么十幾秒的時間,陳華江看著那個斷開的頸椎骨,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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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華江教授、曹鵬教授、王新偉教授與麻醉科團隊緊密協(xié)同完成手術。受訪者供圖

          外科手術就像一張網(wǎng)

  1個小時過去了,李順的妻子陳英覺得時間長得難以忍受!讣卑 梗肫疳t(yī)生說有可能大出血,推出來是死是活,心里沒底。這是一場決定生死的手術,李欣悅和弟弟陪在母親身邊。

  14號手術室是長征醫(yī)院最小的一個手術室,但這場手術參與的醫(yī)護人員加起來有10多個,淡綠色的房間顯得有點擁擠。3位麻醉師參與了這場四級的特大手術。通常來說,這個數(shù)字是2。重傷導致李順容易出現(xiàn)明顯的持續(xù)的低血壓,必須依靠大量的血管活性藥物和體外呼吸系統(tǒng)等來維持生命。

  手術室里,「外科醫(yī)生治病、麻醉醫(yī)生救命」,麻醉醫(yī)生傅海龍說,意外突發(fā)時,輸液、輸血、打針、穿刺、循環(huán)按壓……兩個人都忙不過來。他的語速很快,這和他的職業(yè)有關,和他一樣,「很多麻醉醫(yī)生都有高血壓」。

  他說,「麻醉起效就像飛機起飛」,意味著一路可能會遇到「氣流」,甚至「撞擊」。他們的工作將貫穿整臺手術。

  頸椎外科的另一名主任醫(yī)生王新偉也來了,他負責為李順擺體位。這是決定一臺手術成敗的開始,他將李順的頭微微地后仰,過程中盡可能地輕柔。

   送李順去做核磁共振檢查那天,重癥監(jiān)護室的醫(yī)生江偉偉也是這樣。他手肘朝上,雙手并攏,穩(wěn)穩(wěn)地托住李順肩部以上的位置后,才敢輕輕移動。江偉偉說,「每一次檢查都是一次冒險!沟荒懿蛔觯浞值挠跋駡蟾媸峭饪剖中g重要的前提。李欣悅看到父親「像一塊豆腐」,醫(yī)生們一次次「輕拿輕放」,「慢慢平移」,才完成換床。

   重癥監(jiān)護室的護士長蔣卓娟說,任何時候,患者的頭部和身體必須維持筆直的一條線。雖然戴著頸托,但移動和翻身時仍然需要4~5個人一起配合,讓頭部和身體始終保持在一條直線上,以免不小心壓到脆弱的頸部。

   在李順身上,死神很容易就被驚動。有一次檢查結束后,李順的血壓又開始下降,李欣悅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記得負責的一位醫(yī)生開始推著病床奔跑,醫(yī)生說,「再慢人命都馬上沒了」。

   在常熟當?shù)氐尼t(yī)院,心臟驟停時,醫(yī)生們也是這樣,李欣悅只記得醫(yī)生在喊,「家屬們全都出去」,「像電視劇里演的一樣」,他們拉上簾子就開始搶救。

   陳華江非常清楚,這樣一個病人能躺在手術臺上,幾乎每一步都可以說是奇跡。每一步的急救,每一次充滿風險的影像檢查,都為手術創(chuàng)造了條件。

「外科手術就像一張網(wǎng)」,曹鵬說,「每個人都做著工作,支撐著」,成為這張網(wǎng)的一部分。

  現(xiàn)在,繩結交到了陳華江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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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涂雨清 攝

         合攏

    和大部分骨科手術比起來,頸椎手術是安靜的。除了醫(yī)生低聲的交流,整個手術室里,只有器械碰到托盤的聲響,和監(jiān)護儀器的聲音。

    以前很長一段時間,很少有醫(yī)院敢做頸椎手術。脊柱外科手術是骨科手術中最危險的分支,一不小心傷到脊髓,人就癱了。而頸椎的結構又更復雜,也更危險,傷到頸脊髓,很可能就是全癱。切開一個人的頸部,完好無損地出來,需要一個脊柱外科醫(yī)生經(jīng)年累月地反復訓練。

    與其說是骨科手術,其實更像神經(jīng)外科的手術。陳華江說,「大多數(shù)的頸椎手術,都是為了解除神經(jīng)的壓迫。最終的目的,都是挽救和保護神經(jīng)功能!惯@要求外科醫(yī)生絕對的謹慎。就像「走鋼絲」,頸脊髓的致壓物有時會粘住脊髓,一不小心操作不當,可能就會導致一個人癱瘓。

   低頭看著那個不可思議的傷口時,陳華江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機會去合攏李順那根斷掉的頸椎。反復的拉扯,容易對已經(jīng)非常脆弱的血管和神經(jīng),造成嚴重的二次損傷,同時也會導致血壓驟降。

   頸椎是一個人的脊椎中最細的部分,大約只有3cm寬,它的兩端又很重。一個人的頭顱重約3~5公斤,直接從斷裂處把頭往回拉扯,骨釘有可能會把裂開的頸6和7劈裂。一旦劈裂,失去了著力點,就再也找不到地方牽拉固定了。必須增加兩端受力的位置。

   陳華江指揮一名主治醫(yī)師魏磊鑫鉆到綠色無菌布下方,捧起患者的頭,和自己手中的牽拉器械同時使力,向中間靠攏。魏磊鑫在長征醫(yī)院工作已經(jīng)11年,這是他第一次在手術中抱著患者的頭進行復位。他提醒自己,不要緊張,手要穩(wěn)住。魏磊鑫抱著那顆斷掉的頭顱,朝身體一點點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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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訪者供圖

  主刀醫(yī)生牽拉、擠壓、復位的過程中,傅海龍都覺得自己的血壓又在上升。傅海龍反復預演過可能發(fā)生的意外——呼吸心跳驟停該怎么辦,大出血該怎么配合外科止血,血壓突然降低怎么補液……他非常清楚這個病人有多脆弱,「一碰就容易崩潰」,必須時刻關注病人的指征變化。

  斷裂的頸椎靠攏的瞬間,陳華江在側面,緊挨著那根被拉得很細的椎動脈旁邊,放上了一小塊藍色的鈦鋼板,固定。此時,魏磊鑫抱著患者的手不能松掉。小鋼板旁,陳華江又放上了一塊更長的鋼板,這塊鋼板將越過斷端,固定在頸5的位置上。兩塊鋼板,8個螺釘,終于死死拽住了李順的兩節(jié)椎體。

  由于中國人的頸椎相對較小,在有限的橫徑下,通常一次只能放下一塊鋼板。在常規(guī)固定之外增加輔助鋼板,為重建的頸椎提供了瞬時的超強穩(wěn)定性,在這樣的極端病例中,這是陳華江的首創(chuàng)。后來,他把那兩塊鋼板起名為「衛(wèi)星鋼板」。有了前方有力可靠的支撐后,就避免了常規(guī)對于這類頸椎極端不穩(wěn)定的病例,還需要翻過身來,再做一次頸椎后方的固定。這對于這個病人尤其重要,因為翻身再做一次會極大增加手術的風險。

 這之后,就是縫合工作了,看到藍色的手術縫線穿過皮膚,合上那個傷口時,曹鵬松了一口氣,他覺得「這個病人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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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頸椎中放的「衛(wèi)星鋼板」。受訪者供圖

       實踐者

   骨頭連起來了,意味著重建了頸部的張力,原本繃得很緊的血管和神經(jīng)松弛下來。手術剛結束,麻醉醫(yī)生就告訴陳華江,打進患者血管里的升壓藥基本可以不用了。陳華江知道,「命保住了!

   第二天,陳華江在醫(yī)院的走廊碰到一位醫(yī)生打聽:手術做完有用嗎?他告訴對方,升壓藥不用打了。

   在與厄運搏斗的過程中,醫(yī)學又獲得了一次小小的勝利。

   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yī)院骨科主任馬曉生教授說,「這是一場非常有難度和挑戰(zhàn)的手術,在我們骨科界來講是一個相當震撼的成果。不僅完成了手術,還能夠讓患者把命和意識保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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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術后影像圖。受訪者供圖

 「身首離斷」的病例被報道后,更多的疑難雜癥找上門來。有朋友勸陳華江,太兇險的手術就不做了,一不小心就搭進去積累幾十年的職業(yè)聲譽。

   手術刀握習慣了,這個選擇好像沒有那么難,陳華江說,「你不能離開你的手術臺」。「以前好不容易當上外科醫(yī)生,就是件挺開心的事情。既然是外科醫(yī)生,當然就要在臨床一直做下去,離開手術臺,臨床的水平一定會越來越弱,就像運動員打比賽一樣,只有在艱難的比賽中,才能保持水平!

  上海長征醫(yī)院骨科是中國脊柱外科,尤其是頸椎外科的誕生地之一。如今,這里每年要完成大約 14000臺脊柱外科手術。在高強度的手術訓練中,一名醫(yī)生從進入脊柱外科的科室開始,也要經(jīng)過大約10年的訓練,才能站在主刀的位置上,為一個人的脊椎實施手術。

   10年,也是中國工程院院士、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婦產(chǎn)科名譽主任郎景和在紀錄片《手術兩百年》中提到的時間,「多長時間一個外科大夫可以成熟起來呢? 10年。」

   年輕的時候,陳華江的口袋里總是裝著一節(jié)人的頸椎模型,摸摸這里,摸摸那里,心里默念著對應的部位。

   為了能積累更多的手術經(jīng)驗,做住院醫(yī)師的時候,陳華江做完自己的手術,就去看別人怎么做手術,看完了別人的手術,他就去蹲急診,什么時候來了一個急救的患者,他就跟進去看。

   由于經(jīng)常手術忙到深夜,團隊有段時間習以為常了。陳華江記得,有一次一位主治醫(yī)生說,昨天晚上10點多了,我們就結束手術走在了馬路上,抬眼看路燈,「就覺得很奇怪的感覺,怎么今天這么早就結束了。」

  陳華江特別能體會那種感受,「以前我們老院長提出個口號叫以時間換空間,我理解,就是深更半夜白加黑加白地加班,然后來換取多做幾臺手術」,最多的時候,自己一天能做 7 臺手術,從早上一直做到凌晨。

 已故的著名骨科專家,中國脊柱外科的奠基人趙定麟在《現(xiàn)代脊柱外科學》的前言中提到,「一個成功的外科醫(yī)師,也必然是一個實踐者,因為作為我們服務對象的人,是生物界最為復雜的生命體,幾乎每個在正常狀態(tài)下的人都是一個有別于其他人的另一型號,含有不可復制的密碼;更不用說在患病,負傷之時。因此,要想對每個不同型號的傷患者做到判斷正確和處理(含手術)合理,除了不斷地實踐、更多地實踐外,別無他法可供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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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yī)生們的手術日常。涂雨清 攝

       劫后余生

  手術后,李順回到了重癥監(jiān)護的病房。如果他能抬頭看看窗外,也許會看見上海林立的摩天大樓。上海長征醫(yī)院就在上海最熱鬧的人民廣場附近,同一條街,就是電視劇《繁花》里「至真園」餐廳的取景地。緊挨著的國際飯店,游客們每天都排著長隊,購買新鮮出爐的蝴蝶酥。

   在長征醫(yī)院的ICU里,李順住了50多天。病房沒有窗,李順對時間的流逝很模糊,有時候睡著,有時候醒來。但他知道每天下午兩點半,是家屬進入病房探望的時間。

   李欣悅和媽媽焦灼地等在門口,臨近兩點半的時候,手表會提醒李欣悅,她的心率正在上升。ICU的探視時間很短,只有半個小時,還需要更換無菌的鞋子和衣服。每到這個時候,女兒李欣悅都是第一個沖進病房的人,母親和弟弟會幫她系好衣服,保證她能最快時間換好衣服進去。劫后余生,對一家人來說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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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順的女兒在照顧他。涂雨清 攝

  從夏天到秋天,李順的胃管抽走了、腸管抽走了、尿管拔掉了,呼吸機從脫機1小時、到2小時……然后是8小時,一天一夜,直到脫機。

  但神經(jīng)的修復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李順的雙手仍然不能完全自主活動,下肢的功能也因為脊髓徹底斷裂而幾乎無可挽回。陳華江說,「重建后,患者的脊髓是一個自然靠攏的狀態(tài),但是靠攏當中會有縫!股窠(jīng)的耐受每個人都不同,能恢復成什么樣,沒人能說得清。

  手術一個月后,李順轉到了江蘇張家港的一家康復醫(yī)院,他的床頭鋪著大大小小許多型號的卡通枕頭,是陳英從以前工作的毛巾廠帶來的。醫(yī)院床頭的柜子上,陳英放了一束小雛菊,用透明的塑料瓶養(yǎng)著,有淡淡的幽香。陳英打開手機給我展示,曾經(jīng)在常熟的家里,整個陽臺都擺滿了她種的花,小雛菊和不同顏色的月季被照料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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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順在做康復訓練,他身上墊著的卡通毛巾,是妻子從毛巾廠帶來的。涂雨清 攝

  聽到妻子說起過去的生活,李順在病床上掉眼淚。看到一家人以前一起出去玩的照片,他會哭。提到自己的拿手菜「黃鱔燒咸肉」時,心里也發(fā)酸。手機里看到自己的新聞,他會別過頭去,「斷成那個樣子」,不敢看。

  日子不再是一日三餐,他的時間被切成更小的部分。白天,每兩個小時要翻身,夜里,每隔3小時要翻一次身。盡管這樣,還是避免不了長出了壓瘡。壓瘡在屁股上,但他感受不到疼。身體的感受也是混亂的,有時候要蓋七八床被子還是覺得冷,有時候半夜三更,熱得喘不過氣,他覺得自己身體里的神經(jīng)像好多電線找不到頭,「亂接」。

   晚上睡不好覺。李順偶爾通過支架看看短視頻,他看見一個癱瘓的病人,三年以后腿就能走了,「要是真能實現(xiàn)就好了!估铐槀忍稍诖采希律蠚獾揽诘臅r候,他能用特別輕微的氣聲說話,「等發(fā)生奇跡,你一定要再來!雇砩,燈光柔和了下來,他茫然地看著天花板,仍在消化命運給的痛擊,「人這一輩子,你也不知道會怎么來怎么走,真的想不到。」

   11月初,張家港連續(xù)下了幾天的雨。周末,李欣悅和弟弟又從上海趕來探望。病房里的空氣有一點悶,她于是推著父親下樓透透氣。

   輪椅上,南方潮濕的秋風吹過李順的臉。路邊的行道樹已經(jīng)黃了,他聽到女兒正在給廠里打電話,去要醫(yī)藥費的報銷。如果這是一個尋常的周末,李順會下廚做頓飯,像以前一樣,做幾個大菜,妻子有時候也會幫忙做個小炒,一家人圍坐在一起。他喜歡吃魚。一場意外,將他和過去的生活徹底隔絕。

  不過,活著的感覺是真實的。透過視頻,陳華江也看到了李順,「一個人從ICU出來,能被推到大街上看一下天氣,能招手打招呼,他就知道,他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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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復師正在給李順做康復訓練,李順坐在輪椅上,想看著窗外。涂雨清 攝

  (患者李順及家屬為化名。)

責任編輯: 王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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