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至今,“小揚州”“小杭州”“小蘇州”“小上海”等別稱在江南城市中俯拾皆是。這種活躍的“小某某”文化現(xiàn)象,既是衛(wèi)星市鎮(zhèn)與中心城市之間存在聯(lián)動合作關系的一種表現(xiàn),更有見賢思齊的競逐意識。事實上,歷史上也不乏“小某某”超越并取代“某某”的案例,大的如上海取代蘇州,小的如無錫取代常州在近代崛起。
■研究面向社會、關心現(xiàn)實的經世之學,是江南文化對傳統(tǒng)“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學術態(tài)度的某種修正。近代上海是中國的文化中心以及各種先進思想的宣傳基地,進一步將江南文化中的敢為人先、經世致用、興亡有責等精神因子揮灑得淋漓盡致
長江三角洲城市群是我國經濟最具活力、開放程度最高、創(chuàng)新能力最強、吸納外來人口最多的區(qū)域之一,是“一帶一路”與長江經濟帶的重要交匯地帶,在國家現(xiàn)代化建設大局和全方位開放格局中具有舉足輕重的戰(zhàn)略地位。
今天的長三角城市群在我國城市發(fā)展中之所以獨具特色,與江南文化密切相關。江南地區(qū)特有的政治經濟、人文地理、社會結構、文化傳統(tǒng)和精神范式,不僅決定著長三角城市群的現(xiàn)在,而且必將影響到長三角一體化的未來。然而,僅僅意識到文化儲量豐厚、傳統(tǒng)相關度高是不夠的,下一步的關鍵是如何在返本開新的基礎上,實現(xiàn)江南文化的重建與當代轉換。
見賢思齊:
古今多少“小揚州”
長三角地區(qū)是當今我國城市化水平最高、城市體系最為完備的一個區(qū)域。各具特色的小城鎮(zhèn)星羅棋布,城鎮(zhèn)分布密度達到每萬平方公里80多個,是全國平均水平的4倍左右。這種中小都市(市鎮(zhèn))的密集出現(xiàn),是唐宋時期江南地區(qū)社會經濟變革的重要表現(xiàn),并在明清時期達到一輪高峰,發(fā)揮著重要的經濟和文化職能。
同時,江南城市體系下層的重要性和厚度,即中小都市(市鎮(zhèn))的興盛,與改革開放之后長三角地區(qū)經濟社會發(fā)展的“蘇南模式”有著歷史承接關系。這是長三角城市群現(xiàn)今的突出特征之一。其在文化上的表現(xiàn)就是,江南城市(包括市鎮(zhèn))稱謂上“小某某”的普遍應用。
以“小揚州”為例,儀征因為鹽務的緣故,商賈作派和文人風氣與揚州相通。厲惕齋《真州竹枝詞》云:“敢說吾鄉(xiāng)渾不俗,君來又住小揚州。”高郵的生活方式和人文氣息頗似揚州,故王虎卿《珠湖竹枝詞》云:“莫笑一州如斗大,而今已作小揚州。”泰州在晚清一度是東南政治經濟重鎮(zhèn),朱寶善《海陵竹枝詞》云:“眼底煙花太寥落,淮南賴有小揚州。”
不僅“小揚州”,自古至今“小杭州”“小蘇州”“小上海”等別稱在江南城市中俯拾皆是。這種異;钴S的“小某某”文化現(xiàn)象,既是衛(wèi)星市鎮(zhèn)與中心城市之間存在聯(lián)動合作關系的一種表現(xiàn),更有見賢思齊的競逐意識。事實上,歷史上也不乏“小某某”超越并取代“某某”的案例,大的如上海取代蘇州,小的如無錫取代常州在近代崛起,等等。
重商崇文:
專精一技,皆可出名
江南文化價值取向由尚武好勇到斥力崇文,與江南城市新型工商業(yè)經濟的興盛是相統(tǒng)一的。城市精英群體由士人和富賈相結合,造就了江南城市文化中重商崇奢的社會風氣。江南人講究飲食和衣飾、喜歡建造精致的園林,《三言二拍》之類描寫市民生活的讀物在江南很容易找到讀者,袁宏道等人講究享樂的學說亦受到追捧……這些都是江南文化重商崇奢的具體表現(xiàn)。
這種重商崇奢、追求現(xiàn)實世界享樂和幸福的精神,不僅與導致西方資本主義興起的所謂新教倫理精神有悖,而且與春秋戰(zhàn)國以來形成的重儉惡奢倫理觀念相沖突。明代學者陸楫對江南城市中重商崇奢文化基因促進工商業(yè)繁榮有過精彩的論述:今天下之財賦在吳越,吳俗之奢莫盛于蘇杭之民,有不耕寸土而口食膏粱,不操一杼而身衣文繡者,不知其幾何也,蓋俗奢而逐末者眾也……
與重商崇奢相表里的是工商技藝的發(fā)達。明清時期,江南人普遍重視日用技藝。專精一技,不但能獲利,也能出名,即袁宏道所說“凡藝到精極處,皆可成名”。那篇收入中學課本的《核舟記》,膾炙人口,生動地描繪了江南精妙絕倫的雕刻藝術。除此之外,蘇繡、顧繡、南京云錦、常州梳篦以及各色繡衣、繡鞋、地毯、絲毯、編織,乃至玉器、湖筆、剪紙、燈彩、泥塑、紫砂茶壺、蘇式家具等,在江南都發(fā)展到極致,讓人嘆為觀止。
不僅如此,更為重要的是,伴隨全球化過程而得以影響全世界的中國瓷器、茶、絲綢,其制作技藝與精品、名品皆公認出產于廣大的長三角地區(qū)。這絕非偶然的。
事實上,江南文化的重商傳統(tǒng),敢于追求正當?shù)奈镔|利益,敢于“言利言色”,敢于沖破傳統(tǒng),日后在海派文化中都得到了揚棄和繼承,并根據(jù)時代的發(fā)展予以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近代以來,尤其是新中國成立后,上海本身就是一個品牌,由其生產的商品以質量優(yōu)良著稱,產品遍銷全國乃至全世界,與這一文脈的延續(xù)不無關系。
開放包容:
吸收城市移民,吸納異質文化
江南開放包容的群體心態(tài),主要表現(xiàn)為兩點:一是對城市移民的吸附,二是對異質文化的吸納。
概莫能外,城市化的進程通常意味著對外來移民的吸附。這種對外來移民的態(tài)度,考驗著一種區(qū)域文化的高度。江南文化無疑是其中的典范,其城市社會始終保持著高度開放包容的群體心態(tài)。
明清時期的江南中心城市蘇州,不僅僅是江南地區(qū)移民的匯聚之地,其府城的“染坊、踹布工匠,俱系江寧、太平、寧國人氏……總計約有二萬余人”,硝皮業(yè)工匠也多為江寧人,紙匠來自江寧、鎮(zhèn)江,冶坊工匠則多為無錫、金匱兩縣人。同時,蘇州還是全國商人集中的地方!对棋\公所各要總目補記》記載:“吾蘇閶門一帶,堪稱客幫林立……如鮮幫、京莊、山東、河南、山西、湖南、太谷、西安、溫臺州幫……長江幫等等,不下十余幫。”其中,僅聚居于南壕一帶的福建客商,人數(shù)就多達萬人以上。此外,甚至吸引了世界各地的商人前來居住。“吳為東南一大都會,當四達之沖,閩商洋賈……半行旅也”“開張字號行鋪者,率皆四方旅寓之人”。
開埠以來的上海,更是由國內外移民構成的國際性大都市,號稱遠東第一大都市。生活在近代上海的外國人,來自世界各地,最多時達到58個國家,超過15萬人。這些來自異域的人也將上海視為自己的家園,甚至還創(chuàng)造一個英文詞匯“Shanghailander”,表達了他們將上海視為家鄉(xiāng)的一種認同感。
江南文化還是兼容并蓄的代表。時至今日,江南文化歷經了許多文化融合過程,大略先是吳文化和越文化的交融,繼而是與中原文化的整合。特別是,在中原文化主導下,儒教(學)、佛教和道教之間存在著某種排斥、沖突;但兩宋以后,江南文化中的儒釋道三教開始互相融合,成為“和合共生”的一次成功實踐。最后是對西方文明的碰撞、吸納,F(xiàn)在我們所說的江南,可以說是中國的江南,也稱得上是世界的江南。
理性務實:
倡導經世致用,崇尚科技之學
研究面向社會、關心現(xiàn)實的經世之學,是江南文化對傳統(tǒng)“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學術態(tài)度的某種修正。
宋元時期,江南地區(qū)的永康學派與永嘉學派都主張事功之學。明代,東林黨人主張“不貴空談貴實行”。那副家喻戶曉的對聯(lián):“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成為當時讀書人關心社會現(xiàn)實的生動寫照。浙江余姚的王陽明創(chuàng)心學,主張知行合一。江蘇昆山的顧炎武寫出《天下郡國利病書》等名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成為倡導經世致用之學的杰出代表。清代,唐甄所著《潛書》,對社會積弊提出多方面的批評,在思想史上留下重要一頁。
晚清時期的江南更是人才輩出,馮桂芬、王韜、沈毓桂、馬相伯、馬建忠、薛福成、李鳳苞、吳宗濂、張元濟等痛心于國家衰落,致力于救亡圖存的各種實踐。近代上海是中國的文化中心以及各種先進思想的宣傳基地,進一步將江南文化中的敢為人先、經世致用、興亡有責等精神因子揮灑得淋漓盡致。
在認識自然、改造自然的科技之學方面,江南學者非常突出。晚明時期,利瑪竇等西方傳教士來到中國,帶來西方自然科學,包括天文、數(shù)學、地理等。中國興起學習西方科學技術的熱潮,最突出的代表是徐光啟、楊廷筠、李之藻。其中,徐光啟是上海人,李之藻、楊廷筠是杭州人。
有學者曾對明末以后科技學者的分布情況作過一個統(tǒng)計:阮元等人所編的《疇人傳》(包括續(xù)編、三編與四編),共收明末以后的各地天文、數(shù)學方面的學者220人,籍貫確切可考者201人。其中,江蘇75人,浙江44人,安徽32人,江西12人,其他省份均不超過10人。江南人占了一半以上,這充分說明江南地區(qū)科技人才眾多而密集。2000年,全國科學、工程兩院院士人數(shù),按城市排名,前十名依次為:上海(84)、蘇州(83)、寧波(70)、無錫(65)、福州(49)、紹興(45)、常州(43)、杭州(41)、北京(36)、嘉興(30)。除了北京、福州,其余都在江南地區(qū)。
總之,理性務實的人文精神,一方面表現(xiàn)在江南地區(qū)知識分子鮮明的經世致用、崇尚科學的思想取向上,另一方面也真實地表現(xiàn)在江南地區(qū)民眾的勤勉務實、精明重利的生活態(tài)度中。